扶苏到了的时候,就看到刺客蓬头垢面的被绑在架子上,还在承受鞭刑,却是一直低着头,一言不发,仿佛是一个死人一样任由对方的鞭打。身上没有一块完整的衣服,露出皮开肉绽的鞭痕,然而狱卒鞭子却一下一下抽在同一个地方,血肉翻卷。

扶苏目不斜视,直接走了过去。

皇帝先前早有交代,狱卒看见扶苏过来也没有惊讶,暂且放下抽鞭子的手,上前躬身作揖:“长公子。”

原先还低着头一言不发的刺客,听到这个声音,立刻抬起了头,露出一张陌生的脸,脸色的笑容十分轻蔑,声音喘着气,似乎说得极其费力:“什么长公子,亲眼看着自己舅舅惨死,却为了自己的地位,毫不作为,不过是唯唯诺诺,诳时惑众之辈!”

囚犯受刑的时候总会骂骂咧咧,直到没有力气为止,然而这刺客却无论如何都不发一言,狱卒只当他没有力气再说话。哪里想到扶苏一来,他就胆敢讲出这一番不计后果的话,顿时狱卒也被这一句话吓的面无血色,立刻出口叱呵,同时胆战心惊的看着扶苏的反应。

先前那刺客死前说的那八个字听到的人实在太多,虽然不敢有人拜在台面上来说,但私底下都已经传开,在一些人之中,也偶有些不敬的说法。

扶苏的舅舅是昌平君,原是楚国的公子,后在秦国为相。吞并六国的战争中,皇帝曾派昌平君攻楚,而后昌平君反秦,被楚国大将立为楚王,彻底开始对抗秦国。之后秦国派兵再攻楚国,昌平君战败,与大将一同被秦国所杀,楚国就此亡国。

这件本不算辛秘,但由于涉及到的人太过特殊,尤其是在扶苏面前,众人都刻意避讳,没有人会把他放台面上来讲。

没想到,在如今这么不合时宜的时间,这个刺客就这样说出来了,狱卒顿时懊恼之极,早知道就该把他嘴堵上。

见扶苏没说话,刺客笑容更加嘲讽:“长公子莫非忘了?”

这件事,扶苏自然记得,那时候他才十二岁不到。昌平君反秦的事情传入宫中之后,华阳太皇了立刻叫了他过去,眼中压着悲伤,她用粗糙的老茧的手拂过自己的脸。

那时候,华阳太皇闭上眼,静了好一会,再睁开的时候,眼睛已经恢复如常,声音也是往常一样的慈爱:“扶苏,舅舅死了,你难不难过?”

他垂着眼,不知怎么回答。

见他不说话,华阳太皇紧紧的握着他的双肩,她长长的吐出一口气,双眼如炬,声音苍老,带着不易察觉的颤抖:“扶苏,你要记住,你是大秦的公子,昌平君是你舅舅,但是他更是反贼。”

他那时候年纪太小,但也明白这件事的严重性,他的母亲是楚人,但过世的太早,扶苏是没有印象的。至于昌平君,素有将才,他一直十分仰慕,那些关于母亲的许多事情都是从舅舅口中知道的。

皇帝派昌平君攻楚国,也是为了测试他的忠心。可是皇帝最后还是失望了,在荣华富贵功名利禄面前,昌平君毫不犹豫的选择了家国而反秦。

华阳太皇再合了合眼,有泪划过她苍老的面颊。仅仅过了一夜,但扶苏却觉得,华阳太皇似乎苍老了十岁。她扶着他的肩,再睁开眼的时候,已经变成了一派冷肃之色,声音冷静:“高大母接下来的每一句话,你都要记住。”

扶苏自然知道华阳太皇说的会很重要,甚至现下宫中唯一倚靠的只有华阳太皇,他及其郑重的点了点头。

华阳太皇深吸一口气:“第一,此事一过,你去找陛下,就说你觉得自己年纪够了,需要给其他公子做表率,此后不住咸阳宫,让陛下分给你一座府邸。第二,江将军女儿容姿艳丽,但性格太过刚强,你不会喜欢的,而且现下谈婚论嫁年龄过早,你去让陛下重新考虑,为江姑娘另择良偶。”

彼时,昌平君身为楚国贵族而反秦,陛下大怒,立刻下令诛杀楚国贵族,尤其是当时拥立昌平君的项氏一族更是赶尽杀绝。楚系,终究成了皇帝的一个心病。

也便是因为这样,宫中无人敢在扶苏面前提及此事,如今,这些刺客一个接一个不怕死的说出来,甚至胆敢在扶苏面前提及昌平君。想到儿时的那段回忆,扶苏眼中光华明暗,薄唇微抿。

见扶苏一直没说话,刺客冷笑:“怎么,我说对了,长公子心虚了?”

狱卒听到这里,已经被吓的瑟瑟发抖,为首的拼命朝着自己手下使眼色,扶苏面色如常,他却被吓的近乎奔溃的大吼:“还愣着干什么,还不去把这人嘴堵上!”

扶苏脸色一派沉寂,看不出半点情绪,在狱卒挥下鞭子前抬手阻止:“等下。”

狱卒愣了一下,立刻收了鞭子,立在一边:“长公子还有何吩咐?”

扶苏只身上前,看着刺客头发垂落下之下,露出的那张与先前完全不同的脸,扶苏看了好一会,倒是笑了:“有勇无谋,偏偏又忠肝义胆。”又转向狱卒,“从他脸上拿下的东西呢?”

这个东西早就在一边备好,扶苏一说,狱卒就直接呈了上去,那是一张人皮面具,只是有些残缺不全了。扶苏听说从刺客脸上揭下面具的时候也有些惊讶,因为易容术从未有人真正见过,只是存在民间传说,却没想到原来却有此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