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九章

童延是次日下午的飞机, 但也就是次日晨, 别墅的气氛变得有些不寻常。

先是他睡得迷迷糊糊间, 似乎听见聂铮在接电话,童延连是醒是梦都没分清楚, 翻了个身,胳膊横上身边男人的肩:“谁啊……”

脸侧被温热的手掌摩挲, 聂铮的声音在他耳边压得很低, “你继续睡。”

那一具身体的温度, 贴着非常舒服, 童延意识再次抽空,晕晕沉沉睡了过去。

醒来时, 床上只有他一个人。

下楼, 还没到七点,聂铮就已经不在家了。

他站在客厅门廊向院子望去,庭院里,有好几个陌生男人匆匆来往, 手里的对讲机呲呲作响。见到他, 男人们也只是点头, 脚没停,继续拿着他认不出的仪器在别墅外墙和庭院搜寻什么、又像是确认什么。

这气氛,肃穆得有些紧张。要不是这些人冷脸铁面之外对他还算客气, 童延差点要以为这院子被人抄了。

见女秘书神色焦急地往客厅来,他赶忙迎上去,“姐姐, 这是干嘛?”

女秘书一直凑到他耳边才低声说:“赵老爷子今天来,是临时起意,行程没公开。待会儿他要到这儿落个脚再去看聂太太。现在这是例行的安全检查,你忙你的,不用理。”

童延几乎以为自己想错了:“……!哪个赵老爷子?”

但显然,他的理解完全正确,他很快听到女秘书回答:“还能有哪个?聂铮的外公。”

聂铮的外公啊!那是个什么角色,东南亚富豪头几号。就这边顶尖豪华的连锁酒店,平常人连脚都不敢随便踏进去,那也就是人家的边角产业。

不对,这不是重点,关键,那是亲手抚养聂铮的人,老人家待会儿要到这儿落脚,他这不太上得了台面的角色应该往哪躲。

只是想着,他就问出来了,“我……去哪合适?”

女秘书一愣,“你想去哪?”

聂铮显然也是这个意思,就在女秘书进屋几分钟后,童延接到聂铮的电话。男人第一句是:“吃过早饭了?”

聂铮的语气相当温和沉稳,但童延此时很显然没空理会这个温和沉稳,明明空着肚子,他下意识地答了声是。

接着,他听见聂铮说:“我外公待会儿要来,你应该听说了。上午你在家做自己的事,中午,换身能见客的衣裳。”

童延心里头顿时浮出一个场面:戏台上,穿着黄衣、画着白脸、作皇帝装扮的老生戏腔铿锵有力,“来人,把这迷惑我孙儿的妖孽,拉出去,斩!——”

岂止妖孽,他还是个长得像人家女儿终身情敌的妖孽。

不对,妈的,这……什么鬼?

他惴惴不安地问,“我不用回避?”

聂铮很快回答,“你用得着回避?”

聂铮这一句话就是表明态度:赵老先生来得猝不及防,他也不把童延藏着掖着,这是姿态,不管他现在跟童延是个什么样的状态,这个人是他身边的存在,他正视,他的亲人最好也能正视。这也是对童延应该有的尊重。

可童延挂断电话,想着,也是,外人只看到他住在这儿,不一定知道他跟聂铮真有床上那回事。就算知道,一个没成家的豪门子弟有点风流事又怎么了,聂铮未必需要藏着他,赵老也未必会把这点事放在心上。

童延背脊上的那条骨头又挺了起来,在心里自骂一声没出息。那种让他发毛的感觉倒是没了,只是,一直到中午换了衣服下楼都不想说话。

此时赵老的车已经在往这来的路上,聂铮去接机,自然是随行在侧。

女秘书见童延缄默,笑着宽慰:“你跟聂铮都能处,就不用担心赵老爷子了,老先生性情比聂铮随意得多。”

童延强扯一个笑:“我挺自在啊。”

女秘书没跟他掰扯自在不自在,转而开始向他交代赵家那些事大概是个什么样。

女人非常认真,“赵家先祖南渡外迁已经一个半世纪,大族嘛,跟我们这些在国外的华人小家庭不一样,把传统看得很重,仁义礼智信那一套也看得重,家风严谨,头几代的当家人在私生活方面尤其规行矩步。”

童延:“……”行,知道聂铮到底像谁了。

女人话锋突然一转,“但到了赵老爷子这一代就不同了,赵老爷子不那么守先人的规矩,有过三任太太,每个太太给他生过一个孩子,也就是说,聂铮的大舅,二舅跟聂太太,三兄妹全是同父异母,聂铮的外祖母是意大利人。”

名流的私事自然是大众津津乐道的,童延本来不怎么关心,可跟着聂铮后就不可能完全不关心,这些他平时“不经意”在网上看过。

于是他说:“我大概知道点儿。”

就算他知道,女秘书也要再点几句,“所以,聂铮跟他舅舅们,说有情分,情分也不深,今天他大舅跟着来了,待会儿你能见到。”

她的话只能说到这儿。事实上,用“情分不深”这四个字来形容那舅舅两家和聂铮,着实有保留。豪门的血缘通常浓不过利益,所有姓赵的都有继承赵老家业的雄心,可行事又未必能比聂铮这个外姓人更叫赵老满意。

这是必要的交待,聂铮舅舅兄弟两家之间从来都是明枪暗箭,对聂铮更是防备,今天的场面,童延这小辈是一定要示好的,但示好也看对谁,跟赵老示好就行了,旁边那些跟聂铮本来就对不上的人,说什么都不用往心里去,表面客气算是过得去。

童延这才知道聂铮的大舅也要来,愣了下。

但女秘书的意思他明白了,其实不用女秘书说,他对赵老之外的赵家人也没什么好看法,夏奶奶就曾经对他说过,聂铮跟着赵老先生,挺招人眼。

了不得的远客是十二点到的,院门大开,聂铮的那辆迈巴赫从外面开进来,随后还跟着几辆车,气势很大。

先出来的是后面那辆车上的人,两个黑衣男人,一个上前拉开迈巴赫的门,另一个眼神像探照灯似的朝童延和女秘书身上扫过来,但也只是短暂停顿,就扫向了别处。

接着,赵老被迎下了车,等聂铮到他身边才一起朝着门廊的方向走过来。后面跟着一对中年男女,应该就是赵老的长子和长媳。

童延自问就算上不得台面,眼下也不得不上台面,于是下意识上前一步。

三人对上,聂铮字字有力地对赵老说:“这是童延。”

明知眼前人是谁,等聂铮给他介绍完全犯不着,于是童延先开口招呼,“赵老先生,久仰大名。”

赵老先生头发花白,但步履稳健,看起来身子挺硬朗。老人家眼神矍铄,虽然有种不怒自威的气势,看向他时神色却相当温和。

而且,就像女秘书说的一样,老先生比聂铮随意得多,听见他的话就笑了,还笑得十分愉快,接着说了句令他意想不到的话,“嗯,小童,你是个有福的面相。”

见聂铮在一旁微笑着问,“是吗?”童延立刻就不那么紧张了。

接着就是聂铮的大舅,年纪五十开外。这一位的照片童延也在杂志上见过,不过,眼下面对面,他总觉得这位赵先生虽然看着矜贵,身上却有股子说不清的晦暗之气。

赵太太举止还算雍容,只是话格外少,眼神一直追随丈夫。

虽然不算紧张,基于女秘书先前的交待,有这两人在,童延心一直是吊着的。

赵老此行是为了看一眼小女儿,但显然,对聂铮的关注也没比对聂太太的少,午饭就是在聂铮别墅吃的,这一顿饭吃得还算安生。

平静结束在外宾离开时,一行人从餐厅出去,聂铮陪着外公走在最前,赵先生夫妻紧随其后,童延和女秘书则跟在最后。

还没出客厅,赵太太突然转身,把一个包装精美的木盒递到童延面前,用足以让赵老先生和聂铮听到的声音说:“事先没准备,这见面礼是长辈的心意,你收下吧。”

那木盒巴掌大,是很沉的褐色,式样古朴,一圈雕纹相当讲究,盖上有精巧的螺钿,看起来似乎是有年头的东西,盒子都是这样,里面东西还不知如何,这是没准备?

童延的怔愣很短暂,因为,很快,他听见聂铮说:“还不快道谢?”

抬头,见不远处的男人眼中有深沉的笑意,童延这才伸手接住,对赵太太说了声谢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