沐浴着清晨微光,睡颜安逸的少年突然眉头紧皱,嘴角微含的笑意仿佛涟漪般一圈圈消散,回归原本该有的死水无波,近乎沉闷。顾温自床上醒来,那句含在嘴里许久的话终于得以吐出,“第二次了……可恶!”

身体过度使用的倦怠感袭来,他拖着疲惫身躯在镜前仔仔细细、上上下下检查了一遍,毫发无损,难看的脸色褪色几分。

顾温感受到识海里师宣困倦休息,忍着翻搅的情绪先去上课,然而一天过去,他并没找到机会与师宣算账。隔日,又一日,复一日,接连三日顾温都疲惫起床,发现师宣在识海睡觉,这才猜出师宣一定瞒着他忙碌什么?

于是,这天早晨,顾温发现沾着微湿的夜露仿佛刚从外面回来的鞋子,隐忍又隐忍的焦躁终于破土而出,硬是弄醒了师宣。

镜中人揉着惺忪睡眼,从顾温喉中吐露的话带着拖曳在声尾的倦意,却犹不忘记关切,“怎么了?发生了什么事吗?”

“你最近在干什么?”

被顾温紧紧盯着,哪怕只是镜中幻象,师宣都有些头皮发麻。自上次强行替顾温受刑,这位闷石头就被淬炼成寒铁锋刃,隐现犀利。感受着仿若有实质的目光重量,这正是师宣晾了顾温几日等待的时机,他内心微微笑了,面上却露出仿佛困扰的表情,“……我有事需要出去。”

“去干什么?”

“找蔡继安。”

顾温脸色沉了一个色度,“你和他有什么事需要‘天天’‘每晚’‘彻夜不归’?”

重音所在揭露了顾温内心芥蒂。

几秒静谧无声,镜里镜外两人沉默对视。

“顾温……”镜中少年敛去微笑意,表情难得正经,“我想,法律并没赋予你审问我的权力。”

少年循序劝诱。

“我们虽然共用身体,要比常人更加亲密无间,我同样渴望与你融为一体、彼此分享,但这仅限于精神上。归根结底,我们是各自独立的,拥有不同的思想、性格、喜好。不久的将来,我们必然有越来越多的分歧。你对数字敏感,喜欢理科,将来或许从事金融方面的工作,但我对这些毫无兴趣,更喜欢文学。”

顾温刚启唇,少年打断道,“别说你要为了我让步,这次让了,下次呢?我们早晚会向往不同的生活,与其到那时迁就来谦让去,不如从一开始就一人分饰两角,彼此互助以外,拥有各自的生活,结交不同喜欢的人。”

师宣的字字句句都让顾温萌生那种不上不下难以抓住什么的恐慌与不快,而其中最让他不快的成分是——

“你想结交的喜欢的人,是指蔡继安?”

“你抓重点的能力实在是……”镜中少年揉了揉额,“难道你是在吃醋吗?独占欲?”

顾温像是被问住了。

镜中少年乘胜追击。

“像是玩具物品被抢走了?”

“不是。”顾温珍视尊重的少年不是明码标价的物品。

“像是父母更偏心妹妹?”

“不是。”顾温幼时曾产生过近似依赖乞怜的情绪,但现在少年于他,已不是避风港那么简单。

“像是亲密朋友和其他人走得更近?”

“不是。”顾温没兴趣交朋友,即使有,又怎么足够与少年相提并论?

“总不成……像是发现妻子外遇的丈夫吧?”镜中少年笑容戏谑,说得漫不经心。

顾温愣住了!

师宣望着顾温张张合合都始终说不出辩驳的情绪,瞥了眼时间,“你该去上学了。”

打量着顾温同手同脚僵硬离开,师宣缩回识海,心里估摸着,还要再添一把火。

*

顾温维持着混乱的大脑,恍恍惚惚结束一天,晚上回到屋里,坐在床上久久不想入眠。

只要一想到等他睡着,师宣会出门深夜约见蔡继安,胸中盘旋的郁结就压得心脏闷闷不适,快喘不过气来。除非危机时刻,师宣并不愿意强行支配他的身体。如果可以,顾温很想把师宣整晚困在身体里不让他乱跑,但一整天心绪不宁,这会儿已精神疲惫,很想闭上眼睛什么都不想一觉睡过去。

顾温用毅力坚持到凌晨,一双眼皮还是缓缓合上。

翌日早上,顾温起床再次感受到身体疲劳使用过,他走到鞋架检查,果然又发现一双结着湿气,早上刚在外面使用的运动鞋。

砰——!

顾温狠狠把鞋子砸在墙上,脸上几乎没有表情,焦躁难言!

什么事需要一夜一夜跟蔡继安出去?顾温很想相信师宣有什么重要的事,但那个草包除了吃喝玩乐能有什么本事帮助师宣?顾温一瞬间想到他初来顾宅,师宣顶替他同蔡继安比吻,从别人的叙述,师宣似乎也是个纵情声色的高手,顾温摸上唇瓣,想到什么,脸色瞬间阴郁无比,匆匆走进卫生间,把身上衣服扒得一件不剩。

没有任何可疑痕迹。

顾温望着镜中映出的自己,双目幽黑,像燃着两把鬼火。

顾温把头埋在水龙头下,哗哗水流让脑中蒸腾的热意渐渐冷却,心中迷雾像被这妒火照亮,一瞬间,若有恍悟。

再抬起头,隔着不停从额前滴落的水帘,望着镜面。

不知是否因心态已全然不同,目光滑过镜中映像里光裸的肌肤,微微一顿,有种忍不住目光飘移的古怪异样萦绕心头。

顾温俯视一眼自己干瘪的身体,日日洗澡,哪处有痣哪处有疤全部了然于心,别说兴趣,匆匆十几分钟的战斗澡简直像在机械地执行任务。顾温在胸前摸了一把,干巴巴像用抹布擦拭桌面,没有任何绮思浮动。

但当把目光再次落回等身镜。

或许是镜面反光缘故?原本暗黄肤色在镜中呈现出莹润光泽,有种剔透玉质,而有了肤色美化,往往被粗糙肤质压低分数的匀称身材突显。目光一寸寸游离,那感觉有点冒犯,顾温清楚,这一瞬他内心已把镜中的映像与自己分割,想象师宣赤身*站在面前,目光代替他的双手摩挲少年的皮肤,微微一触,就令他眼热。

几近亵渎的,他的目光在这具身体上流连忘返,想象着这幅皮囊下藏着另外一个人会有什么表情。

想着,他有些自嘲,从喉腔漫出苦意。

他荒谬地贪恋一个如果他孪生兄弟的虚幻人格,不仅是背德,更堪称疯狂,堪称可笑!

他居然由心自身地渴望师宣……明明连肩并肩在午后散步都做不到,他却渴望触摸他,撩开他的发丝,亲吻他带着喘息的唇,让他在掌下变得慌乱瘫软,身心结合。

多可笑!

多可笑!!!

这种可笑让顾温几乎含了泪,近乎绝望不甘与愤怒!哈!作为世界上最亲密无间的关系,没人比他更珍视师宣,可偏偏连轻浮的蔡继安都能轻而易举涉及的领域,顾温却入之无门,咫尺天涯。

……

师宣被顾温像弹球一样东撞西撞无法排遣的感情惊醒,透过顾温的眼睛,望见镜中少年压抑情绪而过于紧绷的脸,正面无表情用毛巾擦拭脸。

师宣垂了垂眸,有些心疼。

晚上,等顾温睡去,师宣在蔡继安的陪同下赶去一位精神科医生那进行夜间诊断。

几日下来,医生都在与师宣闲聊,藉此拉近医患关系。一般医生会通过鼓励人格打破隔膜内部交流,满足人格需求,整合人格来达到治愈多重人格症。但由于顾长技极其不赞同统一双重人格,让那个副人格污染儿子,特意找来的这位精通催眠的医生却选择铁血狠辣的治疗方式。

两人谈笑了一会儿,医生自认两人关系已经松懈到有可趁之机,开始一步步用言语陷阱深层挖掘更多。

直到问出关键,“你的主、副人格……”

师宣微微一笑,“主人格是我,顾温。另外那个具有反社会人格的,叫师宣。”

转眼,医生的报告就递到顾长技桌案上。原来那个自黑暗中滋生的,沉闷寡默憎恨他的危险人格还给自己起了个名字,师宣,他咀嚼着这个名字,合起报告,有点不放心这个医生。这位因为太过自负——或者说依赖催眠治疗精神疾病,曾因过度操纵旁人意志而惹上官司。顾长技可并不想让他显摆、炫耀能力在儿子脑子里动什么手脚。

“让他签上生死状。他成功,就能拿到足够挥霍一生的财富,如果出了什么岔子,就让他拿自己的命填给我儿子!”顾长技道,“这次只许成功,不许失败,必须彻底抹杀那个叫师宣的副人格!”

医生需要在一个全封闭的空间进行为期一周无人打扰的治疗,顾长技寻找地点做准备。

与此同时,师宣观察着顾温的情绪变化,随着他与蔡继安夜夜往来而积攒的负面情绪已然是暴风雨前的宁静,端详着少年鼓起青筋的脸,这么短的时间内他把顾温逼得太紧,但他不允许自己心软,继续撩拨顾温那根快要绷断的神经。直到,他看着少年像在黑暗被逼到绝境隐忍蛰伏的困兽,终于找到绝处逢生的路。

顾温在镜子前,一遍遍模仿着师宣的神情与说话方式,直到形成反射本能。

师宣注视着顾温伪装成自己,前去与蔡继安约会,在餐厅谈笑,一开始少年身形还有些僵硬,不过能全心冒着厌恶脸上却能笑得像假的一样,还算有了进步。师宣看出他想要离间自己与蔡继安的伎俩,心里给顾温的聪慧鼓了个掌,没有拆穿,等顾温渐渐熟能生巧,神态自然,师宣才趁顾温上厕所的时候,替换了他。

师宣模仿着顾温沉闷的表情出来,见到蔡继安的冷脸。鲜丽青年像是完全没意识到师宣与顾温各自伪装,隐隐流露厌恶,偏开视线。